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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溪旁开遍了红花,天边染上了春霞,我的心里燃起火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在那荒远的岁月里,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轻抚着骏马的鬃毛,“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温暖的柳絮成团,彩色的蝴蝶翩翩,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在她那寂静的窗前,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马却跪在地的身边,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她正如莹晶的明月,月投入海的深怀,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整夜地涕泪涟涟,目光好像明灯两盏,“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半瓢儿清水也不饮,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电光闪,雷声响,你丢下了你的女儿,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伴着雨滴悲啼,“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
    母曰:
    “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
    数日,父乘马归。
    母告之故,父不可。
    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
    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这样儿年纪轻轻地,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树叶相遮,溪声相应,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 我唱这段故事,请大家切莫悲伤,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也不知望了多少天,──更辨不清春夏秋冬,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无心地慢慢吹起──为什么今夜的调儿,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一样的小溪细语,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第二天的早晨,他好象着了疯狂,他吹着,挟着长衫,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银灰的云里烘托着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他忘却山外的人间,有时也登上最高峰,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浓云却将洞口封闭,他心中忐忑不安,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尽被浓云遮住,他辗转枕席,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早遗掉山里的清幽,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他走过无数的村镇,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一座印用的池塘──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箫声也随着和缓──可是楼上谁家女,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该计算,明日何处去,呀!
    烟气氤氲中,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一似当年的幻像──他那能自主,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流浪无归的青年,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为他俩的愿望努力──夜夜吹箫的时节,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也不见孤悄的人影父母才有些话意,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把洞箫劈成两半──煮成了一碗药汤,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天堂的门,一定大开,无数仙家女,为我们,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剩给他们的是空虚,还有那空虚的惆怅──缕缕的箫的余音,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 1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伸入严冬;
    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我永远不会忘记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便象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只看见窗儿关闭,桥上也敛了人迹。
    6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和暖的阳光内我们来到郊外,象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在我们的心头,是同样的运命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8是一个旧日的梦想,眼前的人世太纷杂,想依附着鹏鸟飞翔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期待着最好的儿孙——如今有人飞向星辰,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怎样运行,怎样陨落,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也没有区分:
    多少青年人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正当的死生。
    如今你死了,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天边有明星的陨落,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
    “死和变。
    ”14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燃着了,浓郁的扁柏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剥马铃薯的人:
    他们都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画了轻倩的船:
    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看这一队队的骡马驮来了远方的货物,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从些不知名的远处,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行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16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
    原野——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
    让那些亲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一棵树,一闪湖光;
    它一望无际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
    我们紧紧抱住,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廿里外的市廛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廿年前的梦幻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23接连落了半月的雨你们自从降生以来就只知道潮湿阴郁一天雨云忽然散开太阳光照满了墙壁,我看见你们的母亲把你们衔到阳光里,让你们用你们全身第一次领受光和暖,等到太阳落后,它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没有记忆,但这一幕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这里几千年前处处好象已经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一个歌声已经从变幻的天空,从绿草和青松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这里怎么竟会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在它的飞翔内时时都是永生。
    25案头摆设着用具,架上陈列着书籍,终日在些静物里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举动里没有舞蹈,空空问窗外飞鸟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夜静时起了韵律,空气在身内游戏海盐在血里游戏——梦里可能听得到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
    这是谁的身体?
    27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我常漫不经心地说,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说得高龄竟像是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冯至 []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字君培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直隶涿州今河北涿州人12岁在涿县高等小学毕业后入北京市立第四中学读书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开始写诗1955 年被选为首批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科学院院士妻子姚可昆也是德语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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