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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义君的小诊所隐秘地夹在服装街和饮食街的结合部,象腋臭一样散发着从温饱到小康的小跑运动分泌出的难言的气息。
污渍斑斑的塑料门帘掩不住小城市的苍蝇爱看热闹的劣根性,它们交头接耳,在弃物桶上议论着重庆发廊妹的白带之谜,并把起因推溯到扎在黄陂老板身上的那针“淋必治”是否过期。
我未来的姐夫崔义君发家致富的香烟薰细了曾在医学院里终日昏睡的双眼,疏松的笑脸象是过早烤熟的面包,从中可以闻到美味的而立之年应有的配方:
只需把大厨福柯的知识加权力改换为本地出产的学历和人际关系。
“而这十平米的中西医结合曾为我市的繁荣挽救过多少积劳成疾的小业主,多少晚节难保的老干部。
”今年夏天,久咳不止的我也曾一度来此接受崔义君鸡同鸭讲的诊治。
透过输液瓶里夏瑜那液态的人血馒头,我看见门口“华佗再世”的招牌附近愤世嫉俗的肉铺掌柜正在等待编织匠和卖枣人的到来,而下岗的弗拉基米尔和前劳改犯爱斯特拉岗,又已在电线杆下枯坐了一天。
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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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水的源头不得而知,如同它沁入我脾脏之后的去向。
那几只山间尤物的飞行路线篡改了美的等高线:
我深知这种长有蝴蝶翅膀的蜻蜓会怎样曼妙地撩拨空气的喉结令峡谷喊出紧张的冷,即使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粼粼的痛。
所以我干脆一头扎进水中,笨拙地游着全部的凛冽。
先是象水虿一样在卵石间黑暗着、卑微着,接着有鱼把气泡吐到你寄存在我肌肤中的一个晨光明媚的呵欠里:
我开始有了一个远方的鳔。
这样你一伤心它就会收缩,使我不得不翻起羞涩的白肚。
但更多的时候它只会象一朵睡莲在我的肋骨之间随波摆动,或者象一盏燃在水中的孔明灯指引我冉冉的轻。
当我轻得足以浮出水面的时候,我发现那些蜻蜓已变成了状如睡眠的几片云,而我则是它们躺在水面上发出的冰凉的鼾声:
几乎听不见。
你呢?
你挂在我睫毛上了吗?
你的“不”字还能委身于一串鸟鸣撒到这满山的傍晚吗?
风从水上吹出了一只夕阳,它象红狐一样闪到了树林中。
此时我才看见:
上游的瀑布流得皎洁明亮,象你从我体内夺目而出的模样。
20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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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买的音箱里有一个会按摩的女鬼在夜深人静的倾听中她向我索要服务费这些从书市上窃来的书竟摆出了一张张主子的脸等着从我身上爬出一条安达卢西亚狗去把它们一一亲舔一个在吉它上闲逛的朋友给我留了张字条“希望你向《诗经》学习,把晦涩的语言象阑尾一样割掉”漫长的学生生涯时时要宣判我的性无能而抽屉里的一张黄色小扑克常挺身出来作辩护人木鱼、经幡、圣经和印度香它们总爱带我去我投错胎的地方夏士莲、圣罗兰还有小小一瓶雅诗兰黛这些离奇的名字构成了我女友心中的重重阴霾一根香烟就可以把我收买一瓶烧酒就可以把我出卖没有谁注意到我那黑色的蝴蝶标本直到它复活成为星斑恍惚的黄昏两盏台灯的光让我看到了两个影子它们在我写作的时候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异乡的开水泡不开家乡的茶到了肠胃里更会吹出感时伤怀的小唢呐钻过了玻璃窗的秋风也钻进了我的骨头从我这平静的角落生活里终将喷出愤怒的石油。
97·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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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泰坦尼克》。
起先我听成是《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本能》差球不多。
酒都没喝完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愈见欢喜。
电影票死贵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
电影开始,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是个大轮船的外号。
那些洋人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捱到精彩的地方了:
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和那个胖女娃儿好象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都没得!
哎呀没得意思,活该这个船要沉。
电影散场了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说不出口:
打了几盘麻将过后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砣!
19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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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夜,这个狡猾的纸团始终没有发出传说中的老鼠绝望的叫喊。
我从一个球迷的梦里偷学到了罗纳尔多的脚法,又从他上铺的武侠呼噜中叼走了一个武林高手七成的内功,而这一夜或者说这颠倒的世界中残缺的一页仍未能记下我辉煌的一笔——只须那么一下,当我骑士般的利爪从任人亵玩的肉垫上张开,象我的枕头——《铁皮鼓》里受尽嬉弄的小奥斯卡尖厉的嘶叫,将老鼠的心脏象肮脏的玻璃一样弄碎,我眼中刹那间汇聚的老虎的金黄就足以让酷爱博尔赫斯的主人给我足够的尊严象对待他的女朋友一样。
只须那么一下——迷宫般的夏夜。
等待奇迹的宿舍。
我吞食了主人那么多的诗歌,也不能在这沙沙有韵的纸团读到一只老鼠的变形记:
那上面是否碰巧印刷着让我永世沦为宠物的咒语?
事已至此。
那些低等的物种蚊子、苍蝇,躲在角落里嗡嗡讪笑象是看见了人们把我改变命运的辛劳斥责为不解人意的上蹿下跳。
纸团还在我的脚下作响,越来越失去耐心的我开始从里面听到天亮后主人那不无轻蔑的招唤——“胡闹!
”和我一如既往的愤怒的回答——“呜喵!
”(献给我的爱猫胡闹)98/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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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组首先出现在影碟出租店骚动的橱架上。
“蛮够劲,带点色。
”从老板夸张的推荐声里剔掉两圈狡诈和无知的钢丝罩托,我依然可以触摸到金·贝辛格难以被2.0版压缩的胸围。
“《防弹爱情》,挑逗啊!
”仿佛禁鞭以后过剩的家族亲情都将秘密汇合到英文对白和粤语汉字之间深速的乳沟,流向孔雀开屏般的《新闻联播》的背后:
漫漫长夜,构成了节日那肥大而阴晦的臀部。
而我挑剔的手指,还是果断地拨开了另一个主角——面孔呆滞得象白板一样的李察基尔,把他留给了一位即将奔赴麻将桌的下岗女工:
在英雄救美的激烈枪声中,她将扔掉一张毫无用处的好莱坞二饼,自摸一根能把坍塌的工资死死顶住的本地幺鸡。
而一旦这个广告怪胎一样的合成词在漆黑的夜里蜕掉了偶然性的片名号,居然会象一只敬业的知了一样飞进我噩梦的边缘预感丛生的灌木林里,无休止地鸣叫——在这焦灼而不祥的声音中,我看见自己精心培训的幸福生活界一个胆怯的新兵低姿匍匐在她的泪水冲刷出的战壕里,四面都在开火:
口径小于林黛玉的愁肠的枪膛再配上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做成的瞄准器,扳机是欧康娜的喉咙,子弹是杜拉斯残缺零乱的排比句,我胆怯的幸福生活正一步一步爬向新年钟声敲响的死亡线。
“良辰美景奈何天,防弹爱情本命年。
”当刚刚坐庄的黎明又把我押给了一个惊魂甫定的白天,我决定和同样属虎的她去租下这盘奥斯卡最佳无聊片。
98.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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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是我那个很宝气的娃儿,生他那天他屋老汉正好关工资,所以就取个名字为叫关关。
这娃儿从小猴跳虎跳,尽在外头葛孽:
今天去茅厕里头看妹崽屙尿,明天又去抢王老太婆的冰糕。
哎呀,打都打不转来。
他屋老汉硬说这娃儿爹不象娘不象象他隔壁杀猪匠,气得我喊天叫地都扯不抻抖:
我往年和肉联厂的张烂脚杆只耍了几天朋友,他要记一辈子!
他自己呀?
先是和那个穿得筋筋吊吊的打字员裹起,后头又去日对门杨癫子的婆娘,妈卖麻逼的工资都关不起了,还要一天到晚伙起人去洗浴中心,洗得害起那种病:
我起先不晓得有天使气去找张烂脚杆把他都染起了。
不摆这些了!
反正我也想通了,老娘我说啥子都要和这种男家打脱离。
就是关关这龟儿哈包才只得七岁,造孽兮兮的。
律师问他想跟到哪个,他个狗日的不晓得哪个教的,说跟到妈有肉吃,跟到老汉有漂亮娘娘耍,随便哪个都要得。
律师最后喊他抓阄,你猜关关扯了啥子拐?
他跑起去拣了两个麻将子子,一个二饼一个幺鸡,他说二饼是长奶奶的,幺鸡是有雀儿的,结果翻到了二饼,"好事情,二天不读书了,去学杀猪!
"你说我拿他郎么办?
这个死娃儿我看他以后不是去坐牢房就是去重庆城头当棒棒!
最呕人的是那个天棒棰律师,他喊了个县城有线台的记者,现场把这个事情拍了个啥子家庭片子:
我们这个镇为叫盒子洲,那些文化人就把这个片子取他妈个名字叫做“关关抓阄,在盒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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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
”十年前一把青春期的毛豆曾经帮他堵住了一伙讨债的马路天使无法无天的胃:
多么惬意呀!
没有板砖威胁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了硕士毕业论文的答辩期。
“为什么没有部分毛豆进京,在春夏之交的烦躁的舌苔上,掀起一场毛茸茸的小革命?
“在国家安全局对面的西苑早市上他找到的全是蚕豆、豌豆、豇豆、老于世故的黄豆和被和平地演变了的荷兰豆。
“只需两斤毛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八角、桂皮、辣椒和花菽,一斤用于追忆似水年华,一斤用于充当通往博士的游击路上开小差的军粮。
”而所有蔬菜贩子的眼光正联合起来雄纠纠、气昂昂,踢翻了盛在他松果体里的昨夜梦中吃剩下的毛豆壳,它们踩痛了畅春园老知识分子手中偏瘫的钱包,扑向水果摊旁一个悍然扣错扣子的浅草妖姬和她身后的海盐牙医提着的走天涯皮箱。
“毛豆!
毛豆!
”没有人理会他和他的记忆提出的最强烈的谴责。
从他受挫的心境里发展出另一套不太急切的批评话语:
“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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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大厦的第十三层,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他把羊群赶进电脑,独自坐在鼠标上数星星。
星星啊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CEO那里。
他左手擤了擤小癞子鼻涕,右手撩开脏兮兮的显示屏偷看大人们的小秘密。
那个着了凉的光屁股阿姨一个喷嚏就把他打了出来,让他去网上邻居找亲戚。
亲戚们正在瓜分他的羊:
有的把羊头和狗肉链接到一起,有的正用dreamweaver加工羊皮。
没有人理会他。
没有人夸奖他小眼睛的水灵和青蛙T恤上的葱心绿。
他只有开动罗大佑的扫描仪把顽皮的幽灵存进服务器,让这IT世界的未来主人翁在通往天国的光缆上飘来飘去。
而在太平洋,亚细亚的孤儿仍在中央空调的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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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大街上挤满了乔装打扮的老女人。
小叮当一眼就看穿了藏在她们肾上腺里的盗版VCD:
好莱坞的激素驱动着她们汉语版的大腿,由解霸五控制的风骚有节奏地吐露出黑心财和肉心肝。
满街的老女人一齐开动她们超频了的欲望主机,要删除街头的民工和新人类。
小叮当目睹她们随手从香蕉里剥出了伟哥,把黄色丢弃一地。
周末,病中的小玲珑思念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她掐指一算水果摊前的小叮当正在分心。
她对着怒容满面的镜子哈了口扎里扎沙的热气:
小叮当的胳肢窝一阵奇痒,迅速关掉了老女人的脸上正由大片向毛片过渡的视屏。
他一粒接一粒,掂量着温暖的栗子里家庭的糖份,而老女人们也纷纷骑上带套的手机、扬(羊)鞭远去。
在小叮当和小玲珑相隔的几百米周末里,重新挤满了民工和新人类,以及其他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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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县级风景点的黄泥路把他们的心肠搅得稀烂。
县、乡两层西装干部一团和气继续讲解龙须草和扶贫。
他们中间有人悄声叮嘱:
千万不要露出方言马脚;
有人狠狠地吸光了香烟里的困,把刚才三流瀑布的小型壮观憋进肺里,攒成下一段瞌睡的旅游资源。
一路平庸,几丛拐弯抹角的苞谷草草遮掩着山区农业的私处,并为他们的扯淡平添了瘦巴巴的田园气象。
“乖呀,好鸡巴大呀!
”从大柳乡的乌云到渺茫的城关镇暴雨二话没说,从司机的公鸭嗓里滚落下来,伤透了陪游干部的心:
他们体谅不到,反而盘算着如何借机绕开县委的苍蝇酒席赶回市里。
但雨水残酷、山路痛苦,政策疏松导致泥土下塌,河水漫溢随便闯进道桥工程的财务漏洞。
大雨点砸痛了他们的鬼把戏,面包车在河沟里的黯然熄火更是掐灭了他们闪烁不定的游民快乐。
暴雨在倾倒沮丧——“尻他妈,回不克了!
”一声本地尖叫终于戳穿了他们由市委熟人的电话伪造的北京身份。
2000.7.29于鄂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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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写不下去的时候他想打人,他想在BBS上乱贴东西。
“狗啃的学术渣滓!
”同乡教授的三卷本狠书砸得他的自尊心直喊先人。
放松。
放松。
丢下这些鸡零狗碎的本体散一次学院派的步。
象当年从喻家公社到卧石坪,一夜的工农兵抒情走完了盆地苦闷。
太阳已经下课,教育还要惹祸。
小路以西他撞见本学科躲在小院里痛说家史:
新任系主任和老的一样,硬是不提他十年前的花花成绩。
他又想打人。
红起眉毛绿起眼睛,吓跑了一群讲爱心和小道消息的学生。
他回到屋里,伤心地上网,在美国黄色网页上看到家乡妹子巴心巴肠。
(9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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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班、考G、护照、签证,象经历了十月怀胎,他向命运的子宫射入的英语,终于发育成一张机票在盛夏时节呱呱坠地。
而此时他突然变得象一个不愿承担责任的父亲,捏着这张天堂通行证不知如何处理:
他预感到那枚被改变生活的愿望压破了外壳的厌世的核弹,即将在一夜失眠之后轰然引爆。
他甚至已经听到多年淤积的烦闷象灾祸之前恐慌的鼠群,正沿着血管内壁不安地跑动。
务必让它们保持镇定!
他冲进浴室象防暴警察举起高压水枪,他将淋浴喷头对准了正在向大脑请愿游行的心脏。
他狠狠地搓着皮肤上几块失恋的阴影如果孤独能够象垢甲一样渺小一点一点从擦澡巾下掉落,他兴许会及时结束这场灵魂对肉体的内战。
而事实上当水逐渐变冷他却开始无休止地出汗,他不得不一直重复着搓洗的动作,直到浴缸泛滥成“新东方”单词书上的苏必利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