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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卖布。
一朵大红的纸花把我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一个改朝换代战争大戏的群众演员。
我骑在我的毛驴上,我亲手织的土布也已成为光荣的军需品。
一个邋遢的军官说,你会得到十倍于这些的洋布。
我没有注意围观者不怀好意的欢呼只低头看见纸花边缘还未修饰的毛刺儿还有我的毛驴,它示威似地发出滑稽的哭声。
2。
当时,我已经31岁,虽然比我一个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儿子相比还小了两岁,但我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验比他丰富,他的智慧和诡计大多来自于荒唐的书本——让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册。
我想活着,即使挨饿;
我想回家,即使除了土墙和一辆我自己制造的木轮车。
我的长子12岁,他已经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岁,她是家庭的灵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没有血性的逃兵。
后来,我的四子向我竖起大拇哥:
爸爸,原来你就是海明威笔下的英雄。
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它让我胆子小,不适合在人群的黑暗中出没。
当我重新开始我日出而作的生活,当我忘记我深爱的毛驴变成了哪一个可怜虫盘碟中的食物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战争耀眼的旋涡。
4。
和红花的文明相比,刺刀仿佛野兽但它坦率——这让我更早更明智地放弃幻想的烧酒。
所以没等到新兵营我就开始设计逃跑的计划,这使我的表情和那些十五六岁的后生看上去是那么不同。
长官没有让我去当伙夫,虽然这个职位更适合我稳重的性格;
也没有让我当马夫,虽然我养育毛驴的技术是如此成熟我只是悲伤的步兵,需要时献出自家的头颅。
5。
这一次摆脱战争是如此不顺,换句话说我根本无法发现它的缝隙。
而且我多次目睹那些被抓回来的英雄的下场——在土坑里等待活埋,这让我胆战心惊:
在梦里,不是被子弹击中,就是被黄沙覆盖在深邃的地层。
我还梦见了一只手,从土里伸出,喊着我幼时的贱名。
我读过私塾,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白狼河北音书断。
白狼河,我童年的免费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锅!
6。
在梦想逃跑的日子里,我的旅行地图在山炮嘶哑的伴奏声中变得模糊。
我不知自己是在什么鬼地方,我的伙伴一到驻地,就找肉类食物包括那些美丽的女人——他们这些坏蛋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而抢夺暂时的愚蠢的欢乐。
我拔出军用腰带上的旱烟袋,这是我勉强可以找到的享受。
偶尔还能放上点儿烟膏——从罂粟中提炼这玩意儿,我可是内行,顺便安慰一下越来越疼的肩膀,越来越远的家乡。
7。
看不见对面的敌人,看不见即将出现的尸体。
漫山遍野的军队,坦克、卡车和时代的喧嚣。
我握着步枪,心里嘀咕:
今天我是否像昨天一样幸运,躲过阎王——死神温柔的拥抱?
我也反复想过子弹穿过我的刹那,我是毫无知觉死去还是疼得一塌糊涂?
最好是当时就死——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请求我补上一枪。
20年后,一起种菜的老罗讲起这著名的战役我听着,他对面的枪中有我一支却始终没讲。
8。
夜晚来临,长官搜走褴褛的上衣和裤子。
为遏制逃兵指数的增长,他们已毫无顾忌地使出让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
我打着鼾声,眼望露天里的星星,我没有奢望神的救助也不指望自己能够长出什么翅膀,我只是等待着一个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机会,只要有一个哪怕成功率很小的机会,我也会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头下藏了一身便装,它旁边就是一丛密实的高粱。
我不会把枪拿走,那会激怒暴力的毒肠。
9。
翻山越岭,榛丛草莽,回故乡之路多么的甜蜜,我咀嚼自己骄傲的心灵。
回头看去,战争的阴影被我甩到爪哇国的边疆。
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危险随时都会现出它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让人防不胜防。
游击队的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保卫你我的家嘛。
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
我更适合做个农夫安静地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破烂的草房研究种花的手艺,就够我消耗一生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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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什么赐福我们已经拥有我们该有的 无论紫荆花开放的思想 还是被水轻轻梳理的忧郁我们已经全部拥有 这早期战地的弥撒在我们席地喘息的时辰正式实施我们来不及赞美和歌唱 在沉默的酒精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里我们已经聆听过宁静战争之后 我将拄着杨木拐杖 捧着金属的荣誉证章 返回辞别已久的故乡我来不及赞美和歌唱 面对连绵的山岭废墟一般的洁净我将要想到一座留给什么人的墓碑“我是一头为正义献身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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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吃过晚餐,我去拜访一位不常见的友人。
他的住处不远,隔着一个开着小雏菊的花园当然,那是秋天。
现在,雪成了这出戏的主角。
2。
我胡乱想着一次淋雨的经历:
雨在怀里,像铁皮弯成的小蛇,而且它很活泼。
我觉着人生凄凉莫过如此。
而友人笑着递过一杯刚沏的茉莉花茶。
3。
月亮比较模糊,或许鼻息使眼镜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幻想整个身体都能缩成一只手,掖在裤袋里,既能保暖,又能灵活地和自然亲近。
4。
路过文化公园,那里原是离乡的犹太人的墓地。
枯藤缠绕着废弃的钟楼,下面一个短发女子垂泪。
旁边黄发男人一口一口抽烟,很着急,好象为了尽快完成悲伤的使命。
5。
我躲闪着电车,摩托车还有人臃肿的没有爱的身体。
薄冰把我摔倒,用它的诡计。
我知道它还有同谋,我还知道同谋的名字,它名字很长爱打岔的心灵6。
顺着斜坡,我看到一个饭店门口,一个男人穿着蓝色羽绒服在拉小提琴。
如果这是在电影里,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是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相信宿命的原因。
7。
我突然想起小时侯,我背着拖到屁股的花书包,从东山小学往家走。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抛向路边的蒿草丛。
一只艳丽的野鸡飞起。
并留给我一枚回忆的羽毛。
8。
羽绒服的帽袋摩擦着耳朵,我听不清向我靠近的声音。
一滴火星儿洒落,我才发现漫天的烟花。
我看见树上缠了红色的电灯笼,记得妻子曾用一个形容词描写它:
"艳"。
9。
友人可能在看电视,杂技和滑稽的对话,他曾说:
这才称得上热爱生活。
我想说扯淡,但还是忍了,像面对新的罪恶。
没准他是对的。
我在心里早就厌了年轻时的革命。
10。
铁路桥上的横栏,涂了劣质的口红。
蒸汽机车刷地通过像痛快的死刑。
我在想车厢内的客人,有没有像我的?
看着闾巷的画册,想着他在京都的远大前程。
11。
霁虹小区仿佛迷宫当然对于我的才能,还够不成考验。
小卖店招牌闪烁,窗口灯全亮着,偶尔电压使它忽隐忽现,它的行踪更是难以捉摸。
我要么选择其中一个,要么走开。
12。
芝麻开门。
一个漂亮的女芝麻他出去了。
您请进。
多么美好的夜晚,我想起这是一个多么平庸的句子。
但它对我是多么合适。
对我的时代多么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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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长着胡子,也可能是小白脸。
那更奸诈。
他吻你的时侯,一把刀子也捅了进去。
你不可能想通这矛盾的举动,他干得非常和谐。
想起小时侯,老师拎你到黑板前左手画方,右手画圆。
你努力的结果:
两团东西像梨又像柚子。
他刚才还笑着杀人,转眼他为一个寡妇的寂寞哭泣。
“给她两个身体棒的男人!
”他像个医生开出药方。
复诊时,他却把气息奄奄的美妇当作番邦进贡的宠物。
历史学家污蔑他:
反复无常。
而其实他仅仅是:
记性不好。
他评价前几任的成绩,毫不犹豫:
“不及格!
”宰相使个眼色。
他赶紧补充:
“爷爷和爸爸还不错!
”散朝,他留下宰相的屁股吃笋炒肉。
他是恨铁不成钢。
铁怎么能成钢?
大家认为他缺少逻辑性。
祸水立刻春心荡漾。
他无所不知,“大家的本质是灰烬。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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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看我是个可怜的聋子,她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儿只不过是市场街上一件花里胡哨的小摆设而午夜,仿佛被仁慈的“有关部门”命名为助残时刻她把睡衣当作翅膀在霓虹灯的助威下炫耀她随时脱离生活的本事她过分宽容使她成了社会各阶层的标本室我的嘲笑她认为只是一个实习医生的浅薄而我像个老师傅似的脸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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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母亲我们当真以为我们远离母亲?
后园的荒草多么深邃仙子的恩宠远若星辰当暮色环合回家的路湮没于巨大的暗影我们哭了我们当真以为我们有一位母亲?
她活在某处膝下有两个和我们长相酷似的子女他们将爱享受而我们在暗中嫉妒————我们这些被代替的孩子我们当真以为我们在嫉妒那些不存在的幻影?
她聆听我们的哭诉她的泪珠超过这个世界的高度我们虚幻的母亲伸出温柔的虚幻的手默默地领取吧这默默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所不知的事物?
艰辛、冷酷、危险、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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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为一个迟到的宾客,我仍然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尊崇的位置。
这是厚重的红包帮我取得的,还因我和新郎曾经在漫长的冬夜里谈论过怎样获得一个狡猾的女人,甚至可以认为:
我是他爱情的顾问,虽然女人都躲我,但那是因为我无法抗拒的魅力。
少女害怕失身;
主妇害怕失去家庭。
2那么说,他是一个魔鬼,你看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
他俊朗的面容下是邪恶的火焰,他会毁了你的青春我的不懂事的女儿,你看新郎多么安静那是摆脱魔力的控制新生的德行。
我的不懂事的女儿,出席这样的宴会不是为了多认识几个热情的表哥,而是让你知道什么才算是危险的男人。
3对你优雅的贺辞,我心存感激对你贵重的礼物,我会好好地保存,而且我会和我的新人把它当作新生活的开始:
一副核桃花瓶,它的沟壑婉转预示着我们情思的富饶;
它的精致把我们婚前的理想变成了视力可及的虚拟的现实。
当然我会牢记你的教育怎么去对付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4哦,你也是男方的嘉宾。
怎么,你还和新郎有过共同战斗的友谊?
那么你也应该是成功人士。
有法拉利还有一座江北别墅,在那里你品尝着春天的美味。
我理解你的孤单但你干嘛说它“在高处”?
这是你说的最不幽默的话,但却让我最为感动,甚至好过你那些甜蜜的理论。
5你看看他在干什么,仅仅是在和一位夫人交谈?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在乡村我见过很多这样无所事事的流氓他们从不下地劳动,仅仅因为懂得动人的民间艺术,唱歌,或者是说笑话。
榆树下的欲望。
奥尼尔揭示的就是这样的无耻的典型。
他内心里有巨大的齿轮推动着他把制造快感当作自己唯一的使命。
6这是我参加的第几次婚礼,我根本就记不得了,我的烤瓷牙齿早就咬不动你说的很嫩的小牛肉。
但是请柬把我拖来,这是因为我没有能力脱离令人恶心的尘世的生活,何况我需要和人交谈。
对于你,虽然我没有结过婚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女性,我的男女知识足以作你的博士生导师,但我却不愿传授给你。
7司仪问:
你为什么结婚?
新郎答:
因为我成熟了。
司仪问:
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新郎答:
因为她很娇嫩。
司仪问:
她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郎答:
因为她涂了胭脂。
司仪问:
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娘答:
因为他不会撒谎。
20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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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们没有关系 因为你们不是大树在它的旅馆居住过雷霆 一个火红色胡须的老人镀铬餐具已经剥蚀豪华的皮椅在草丛中 蚂蚁揪着它的面皮我只是一张破碎的面孔上面的一个破碎的洞穴我黑暗的内部横栏也只住着一部受伤的书籍接受抚爱 长别离 十字军远征异域的词语没有光荣 没有忍辱负重 没有洗刷繁复的最小的雨作为一篇散文的生命是多么幸福 如果它来自一株隔世的青草 隔壁是一架旧式的管风琴一位衣饰严谨的神学院女生 墨色的长衣忧伤的鸽群在她胸腔的教堂尖顶栖息我是最简洁的段落 复句 一个巨大的心脏几枚鲜润的花瓣殉葬于永远焚毁的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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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玩一次怎么样?
不,不像你想得那样费力,比象棋简单,只要把我们的手伸向黑夜。
怎么说呢?
黑夜咬住你的手,你疼是必然的反应。
这太像教堂里的仪式了。
它本来不是这样。
不管演出什么样的剧目,你都该把眼泪留在座位上,再走。
街上的寒冷,谁也管不着。
你的艳遇,或者星夜坐着火车去一个异地,都妨碍不了这里游戏进行的速度,和程序。
天花板新设了降雨装置,有时候也降下大雪。
纷纭扬扬的,和真的差不多,我弯腰捡起一些咀嚼着:
和锯末的香味确是一个来源。
我兴致勃勃,把多色的目光团结在渺小的身体周围。
与笔胆相似的鸢尾花在墙上显影,幽灵似的,后面一架推土机轰鸣。
我明白:
旷野上的风将吞没这里的格局。
谁号叫起来?
我装作听不见。
影影绰绰地,似乎一个子宫样的袋子在幽暗中飘飞,我如果能够捉住对牛弹琴的肯定就是:
渐亮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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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小提琴曲 浮动着夏夜一只高脚杯 一枚彤红的眼睛一位痴情的女人 熬夜乃至沉默 为圣安济洛 为游艇你的城区 你阴郁而疯狂的酒液为什么不啜尽我一生都由你、你的同类组成 犹如大地来自于旷野的乔木感受过风 然后走进秋天 地铁车站的爱情 这画布上的苹果会更加鲜艳从玉泉路到积水潭 通向天国的路就这样相爱。
星光。
圣安济洛。
河流。
舞蹈的幻影。
祈祷的墙壁 写满你的心愿沉默着 别让任何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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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不是日本人。
中国人。
英语说不好。
干一杯。
写诗,狭隘的国家主义。
我保守,在巴士站不敢与女友接吻,而在秘室中我的花样比法国人多。
个头矮小,限制了目光对远大事物的算计,而那些比微生物略大的,我也缺乏耐心。
不要把我的麻木解释为沉静。
不要把我的没词儿解释为东方的羞涩。
其实非常肤浅,与杯中液体的高度相仿。
其实非常随便……哦,不,非常严谨地遵循“随便之主”的教化:
土里出生,海里长大。
1998,4,16,午夜12: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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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我最痛恨的东西,肉眼看见的首先是:
自由人的监狱。
而战场更为可怕。
它可以为任何一个地方冠名 像门外的雏菊花园可能就是,而我的破书桌,可能就是野战医院的手术台,人道主义阿赫玛托娃在高声哭泣。
为了隔湖相望的奥西普灰烬,我投宿(投诉)绝望的旅社——我写下每一句诗,仿佛回忆古老的岁月——也就是现在。
感谢徐江将我和灰的名字列在一起。
欧罗巴旅馆,我正住的哈尔滨也有一个住过逃亡者萧红,大洪水到来之际。
她望着道外矮楼的平顶。
我其实只想说:
不管我是谁,核心都是冰雪覆盖的眼泪。
-
1。
一整天在酣睡,朱丽。
他能想象慵懒的样子:
刚吃饱的波斯猫,眼睛闪着碧色,而且是“长弘化碧”的碧。
但他宁愿她细长的身体模拟柔媚的瓷瓶,或者干脆就是莫迪利阿尼笔下《坐着的玛格丽达》纤细的玛格丽达,肯定已是法兰西乡下一堆精美的灰烬。
2.在朱丽的记忆里,香炉的铜壁保留着微弱的体温,透过淡青的纱窗,她可以看见蝴蝶风筝飞行在远郊晴和的天空中。
边角发皱的书卷则斜倚一汪墨海。
她轻启朱唇泄露哀怨的气味。
不是睡眠让她这样,而是更广大的东西。
究竟多大?
她也不知道标准答案。
但一场姻缘,模糊而柔和,早已确定。
3.檐角的蒜头灯轻曳,仿佛一只精巧的素手拽着它的胡须。
他看见枇杷树下一枚炭黑的棋子正在镇压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适。
”朱丽站在回廊里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仿佛安静的妹妹.若是在一个月夜,她将看见满庭清辉。
而现在她只看见半勾新月在历史中,像一个括弧,一句寒冷的内心独白。
4.看官掩嘴胡卢而笑,小石头却不竹桥下的暗影也不。
它亲眼看见一个清醒人脑浆的颜色。
他的六弦琴在朱丽的回忆里是一只六翼蝴蝶专嗅芬芳的庭树,对她却置若罔闻。
他的驿舍,朱丽把它想成远在天边的一个国度。
抵达那里,要经三千弱水五百里葱岭,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碍。
抵达了。
她能否目睹"曲终人不散"的妙境?
5.日光炽烈,朱丽,或者那只猫头皮吱吱冒油,仿佛无形的烙铁勤勉地工作,所以这个夏天被称作“残酷之夏”,刽子手在唱婉约之曲使看官轻易省略他们扭曲的黑面目。
那只是众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他锁于匣中,如果他正处于“灵魂的胚芽”时期。
“和繁殖有关”,他选择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灾难之星。
”6.内城充斥釉白的火焰。
被灼烧者成了有记忆的人,他们渐渐丧失对现实的兴趣,身体则演化成树木。
当朱丽看到庭院里的槐树,便编出这奇异的新闻。
“真是真的,”他强调仿佛他曾是那些树木中的一员。
朱丽闭目垂首:
他是悲伤的旅行者,从他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
而她却忘记一个朴素的常识:
女愁哭,男愁唱,猪愁吃。
7.水波湮没柔软的头发,金鱼首尾相接成一条灿烂的圆环。
面颊上那两滴水珠它们掉落时拖带下来的痕迹是朱丽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她从院子走出来:
夜凉如水一辆暗青色的骡车穿过碧绿的麦田。
在梦中的笔记里,朱丽深情如许:
“尘世,我也将从你的怀抱中滚蛋。
”8.他装模作样念书,从早晨到午夜在玻璃动物园里。
他蠢就蠢在把“众所周知”当作“独家发现”:
玻璃就是空气,影射他所在的辽阔的都城他自己也被影射,准确的动词是:
“恶攻”。
他颠三倒四于修辞的游戏,这点倒像个女人。
一只不请自来的蚊子对他的肤色予以高度评价:
这样的打印纸,不留痕迹没意思。
他附和:
蚊蚋无知写红诗(写即泻;
诗即矢)。
9.“这些绮丽变幻的闺阁风云不过是一盆即将被历史倾覆的洗脚水”。
他喜欢文雅的辞句喜欢在伪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浓痰而他本人却不遗余力地变成神经质的胖子,紧紧搂住正在变酸的黄昏。
每一个勾栏瓦肆的黎明“滑雪运动员朱丽正巧妙地绕过一个个惊险的旗隘,决定性因素:
她灵活的胯骨。
”10.他假装他是无知的养子无知而无畏。
但他却怕冰激淋式的三色革命,红蓝白,怕它胜过怕朱丽的大肚子。
在自由的夏天欲望的任何一个派驻机构都有可能独立。
哦,地狱之门四季常开,而以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门环,葡萄藤蔓玫瑰花瓣,小爱神颇富价值的鲨鱼翅忽扇忽扇,飞临朱丽还是杨美的窗前?
11.他研究“连续性”,颇像一次橘子水的爱情之后一次香蕉水的爱情。
如此命名的依据:
爱情是水,随物赋形。
这意味:
爱情什么都是,即什么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丽沉浸在残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贴心的台词是她的意思,却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到站了!
”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变细。
12.他苦思冥想一种句子既奇形怪状,又能一针见血。
“遗忘症的春风袭来,暖洋洋罗喂”“拯救计划变成优雅的玩笑罗喂”欢笑声仿佛发自地底,沉闷而有力。
她犹豫一下,请毛笔吃饱墨汁。
“理性始终被关在电冰箱里当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释,她看见它从各个角度分裂了它的身体。
”13.挥霍时光,他撰写云蒸霞蔚的垃圾,比平时所谓的“贱业”更被人看不起。
在海上,在暗中他们相信:
谁也看不见我们。
这不等于刽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秘密。
细长的黑烟已在一株梨树下布下机会,他们硬着头皮恭候永生的机会他故作镇静:
“我们愿意和你们共享这顿盛宴。
”朱丽心知什么是鬼话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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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信件这种古老的通讯工具我不禁有些伤感,为了它所保持的我的简陋的青春,为了某个露宿郊外的早晨,我和你走到溪边,无边的薄雾笼罩着中世纪金黄的寺院,我和你没有认真地看它头顶的风铃,而是不由自主地谈起我们尊敬的《鳟鱼》那熟悉的轻巧的旋律像牛皮信封一样把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搂在它的怀里从眼角滴下的眼泪仿佛后来我写下的痴语我们互相擦着,互相擦着,旧的干涸新的又汩汩生出,成为我们现在羡慕的才能,而不像那些栎树一岁一枯荣把死亡看得比日历表上的墨迹还轻那上面写了什么?
谁都能够猜出但是如今呢,谁也没有勇气把它读出声。
199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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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事见法。
我知道这是什么“事”,但是他们的说法与此并不相同,就像天上的鸱枭,他们说它是在寻找腐烂的食物,只有我知道它在代替死神巡视晚年的人世。
我目睹它的黝黑的翅膀是个摆设,像一个谎言之上纯金的天平,即使两边锡纸包裹的砝码相等,即使它卖力地摇动着,仿佛描花折扇吹来阵阵的春风,但它下面飞翔的的确是只有我才能描绘出的幽冥的马车--马蹄笃笃一直消逝在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刚刚移到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就是说我还有时间回顾自己颓废的人生,我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至于诗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还博得了响亮的名声,这从淑女赠送的绢帕的数量就可以测出,我的温柔比水还重。
但这不是主要的,我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友人他们自我培养的优秀的怪癖让我心动。
而我也有得意的动作--我热爱打铁,胜过了弹琴,琴声在炉火中仿佛一棵未曾发育的山东大葱。
但是现在我却想要一把琴,即使是商场里卖的那种也行,对于品牌和质量不再挑剔,决不是因我藏身鸟笼,而是我知道我的技艺已使缪斯的喉咙气得红肿,凑合着打发最后的日常生活吧,又何必那么认真?
这就是我嵇叔夜诚恳的态度。
有位观众认为我比较做作--多少有点儿,但是静静等着开场总不如让一群少女跳跳健美操,活跃一下紧张的神经。
我的琴声算不上悠扬,但是很有些独特的内容:
炉火渐渐熄灭,一块毛铁在水池中升起袅袅的青烟。
子期兄在旁边轻轻吟诵--看那炉火烧得正红……铁的幻影在琴声里翻腾,火的呻吟在隐形琴弓的抽动下让人心惊。
如果有时间,我会记下这段旷世的曲谱,只是我的兄弟们早已离开这沙暴狂卷的豫南京城。
哪里是豫南,分明是遇难--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直面、挺胸?
我灵魂仓库的深处早已储满命运的寒冰。
当日影移到罚球弧,我的使命就要完成。
这是早晚的事情,每个人都将看到我看到的那辆双轮马车幽蓝的前灯,驭者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棋子,仿佛那是解放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