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必须接受乌鸦的命运,和你。
你背后的阴影张开翅膀,带来黑夜。
我们在门口告别,带晕轮的月亮与我们一起沉默,大门紧闭。
我曾用最优美的颜色描绘你,万里与终生相遇,只为这次透不过气来的吻我是女人中那最好的女人,我是你的黑眼睛,你的黑头发……我以为我握住了你的柔情,而夜潮来临,波中卷走了你,卷走一场想象此刻我手中只剩一付骷髅,是我自己的,我把它托付给我自己,我不能再活一次。
-
我们下榻在"西尔维亚海滩"旅馆当年巴黎的那家著名的书店那出版了乔依斯无人想要的书稿"尤利西斯"的书店那家书店,如今,依在太平洋海边在九月的海风中,"西尔维亚海滩"像摇摇欲坠的历史收拢了我们麦尔维尔房间似乎是一个船舱,地板倾斜,我不得不弓着腰走到窗口好像在海浪里航行。
我看见你一个人走到海滩去你走下陡峭的岩石,你走过海滩上围着篝火的人们你往前走着,渐渐变得模糊,消失在浓雾升起的海滩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就站在窗口,看着你的背影,看你是一道陌生的风景莫比迪克和麦尔维尔活在我们的房间里我随手拿起麦尔维尔的日记来读"今天,狂风巨浪。
"只有一句话一八五零年九月十六日,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日子,命运好像开口说话,却又哑口无言我把书放下,在那面年代久远斑驳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歪歪斜斜的身体麦尔维尔是不是就这样看见了莫比迪克--他的宿命?
五斗橱上的烂漫的鲜花张着一只只手好像热情的主人,镜子旁,你放置的玫瑰滴血似地鲜红。
我听见浴室的水龙头漏水的滴哒声,缓缓地敲在时间上,度量着我们的生命我坐在这把不舒服的老木椅上支着头,听大海在狂风中号歌风这么大,百叶窗噼啪作响我们的房间,或麦尔维尔的房间好像一叶孤舟,我紧紧地握着那本一八五一年头版的莫比迪克我在这里等你从海滩散步回来。
-
你是从我们这个世界来吗?
你的深沉的本质,你的广漠的目光,证明你从永恒的王国升起,象道格拉斯枞树,在海风中上升,歌唱我从此是你的情人。
在备尝沉默之后开口说话, 在孤独尽了的时候,享受与你独处的孤独,海滩无尽地远去你是如此年青,你的脸明亮得耀眼我想对你说话。
你却把话题引开。
听, 听啊,普西金咏叹的自由,听,要用你的内耳, 你的女人的身体。
历史的海船驶过,鸣笛向你致敬你巨大的沉默惊骇了冬天的白浪海鸟们尖叫着在我们的头上飞翔是啊,如果这世界有足够的时间你会说话吗?
挽留年不可见的光芒?
1997.3.2
-
亲人们围在你身旁,呜咽,你却再也不想回转头来。
一匹逃遁的马,不想再回到群中驶向远方一列车,在正月里鸣笛化雪的那夜,你梦见一只巨鸟从天边飞来你照旧插好门才去睡觉,这次,你把门闩得这样坚实,再没有人能摇得动十月的雪封住了熟睡,你忆起了十年前的那夜宏伟的天帷徐徐垂落,星雨突降就这样从走廊中缓缓退出生活,谎言,此外还关注什么别再呼唤,别再摇动那块石碑长在我的头上,别,别,别。
-
就这样等待了一生的浪漫把你, 你的日子打包,也只是一小捆的小资调我常想你的悲喜剧不值一提你的自行车丢了四辆,在这个叫美国的好地方你盼的人来了又走了你用尖刀画情人的像就像一目了然的双关语肚子空空荡荡,胃痉挛的夜你想象一场盛筵,一场生死恋你的未碎的注意力集中在舌尖直到一声尖叫你看见的,你说不出堆在另一扇门的后边1996.10
-
我还没有给你写过诗。
我没有想过给你写诗。
虽然,我答应作你的妻子,作你的朋友,作你的一起守望岁月的伴侣。
虽然,我为你翻译过一首诗, 一首古代的中国的诗,据说是最古老的诗歌之一。
我不知自己的翻译好不好,我说,请跟我用中文念这四句十六个汉字的诗,你努力地,用你不懂的语言,重复这些诗句: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是那么努力,你的口音莫名其妙地像唱歌,你下决心念得好好的,让我为你骄傲。
这些走了调的诗句在房间内回荡,我听着,想到诗经时代的人们,他们是不是也用这种奇异的口音说话?
诗经时代的男女,像我们这样历经沧桑的人,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咏唱这些诗句?
你从来没想当过诗人--你让我看那些多年前,你匆匆写就的韵句。
你说,你没给任何人看过。
因为,没有人有兴趣。
你问我怎么想。
我读你写的句子,关于大海,关于寻找和等待的狼,关于海滩上堆集的漂木,想,这是好诗。
你说你从来没想过作诗人。
你只想当一个好的医生,照顾孩子们。
你说当医生是如履薄冰,深恐出错,你的生活里没有诗歌的时间。
诗意的感受是你日常的快乐的隐秘--你潦草地写下这些句子--我不是诗人。
你重复,好像在道歉。
我知道你不是诗人。
这些是好诗。
你高兴地为我写起诗来。
我大笑个不停。
但我却没有诗跟随你,跟随我们的平凡的感情。
我没有给你写诗的冲动,我们是网络时代的爱情。
我们天天写电子信件。
我每天早晨起床,做开水,泡一杯绿茶,打开我的电脑,你的信在那里,你比我起的早,向我道早安。
你谈论天气,园子里的树木花朵和大自然变化。
春天的嫩芽,夏天的茂密,和时晴时阴的天气。
今年的夏天,几乎没有下过雨。
我总是盼望下雨。
雨天我在房间里睡大觉,我在灯下读书,宁静。
你每天都预祝我写作有进展。
很多天我却什么也不写。
生活是平凡的,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厌烦了这种平凡?
不会。
你说。
生活每一天都不一样,怎么会厌烦?
我永远不会厌烦--我是多么幸运地发现了你!
你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你的一双清纯的大眼睛,带来了灰蓝的大海和无际的蓝天。
在经历了五十年的风暴后,在卡夫卡的城堡内囚禁了你的夏天之后,你怎么还会有这种碧蓝的单纯?
你的孩子般的天蓝的心--是你的职业使你永远单纯?
还是你的不屈的拒绝:
你拒绝落入约定俗成的定义,拒绝成为那似乎是标准的名词,形容词,你浪漫地,理想地,幻想地,一厢情愿地,不屈不挠地,捍卫你的单纯的天蓝色。
你成长在缅因州的海边,你蹒跚学步的背景是波动的大海,你推着你的小自行车,从海滩上跑过来--在你蔚蓝的眼睛中我看见了我自己,从黑暗中升起,我来自另一个大陆。
我的颜色是大地的颜色…我们的相遇不是奇迹,我们的爱情成了你我的奇迹,不对任何人有意义,甚至我们的孩子,他们都在我们的生活之外。
你的书信,那些美丽的情书,像纷纷的花朵飘进我电脑的信箱里,在生活一次次地让你失望,把你打倒之后,你怎么还会有这样澎湃的热情,拥抱生活?
拥抱每一个今天?
我比你更嘲讽生活,我嘲讽那些昏头的热情,我装作老于世故,你微笑着嘲讽我,揶揄我,你把我轻轻地拽回到你的"新天堂岛"--传说中阿瑟王死时前往的岛屿,在遥远的西方的海上,你以此命名你的房屋和山谷,这里树林茂密,花朵遍地,绿草常青,你和你的贝奥武夫,摩艮猊娅,哈瓦苏--三条传说中勇敢的狼狗一起,在炉火前读你的科幻小说,历史小说,他们保卫着你,他们视你为君王。
而我,坐在一旁,细吖和斯妲两只花猫在我身边蹭来蹭去。
我们会不会就这样老去?
雪花飘落下来,雪压弯了窗口的树枝,大雪把离开"新天堂岛"的路遮盖了。
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像我一样不可救药的感伤主义者,我总是掩盖自己从林黛玉那儿感染的感伤,在朋友们面前,我装作冷静,严肃,我嘲笑自己,嘲笑让我感伤的事物,我要"酷起来",坚定,无情…你捅破了我稻草人的道具,哈哈大笑,又温柔地把我拥在臂弯:
"感伤有什么错?
为什么不能感伤?
感伤吧,让我们一起感伤地旅行,你看路边的小花,小得像点点的群星,毫不引人注目,它们的美是多么地触目惊心!
你看天上的小鸟,蓝色的精灵,他们的飞翔多么优雅美丽!
"你一一指点着山谷,山谷在你的手指下静穆起来,我们拥抱着,看山谷的落日夕阳的光芒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树林镀金,绿浪灿烂,夕光汹涌,美,转瞬会逝,我们为美而生!
我仰头,看到你的泪珠辉映着夕光…我以为我不再会有爱情--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我不知是否有爱情的位置。
我以为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我埋葬了我的爱情--生活从零开始。
我一名不闻,一文不有,我住在学生的公寓里,我仅有的是一辆尼桑旧车,我花九百块钱买的,还有的就是我的儿子,一个比我高大的男孩子,还有我该完成的博士论文。
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我每天都是读书和写作,写作和读书。
我的儿子早上上学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窗口看他英俊的身影闪在自行车的小路上,直到我看不见他了,我才回到桌前。
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以为我不再会有爱情。
我已人到中年,白发开始爬在额角,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以为我注定了与梦想为伴,在现世中得不到的,我不再期冀。
你执着地闯进我的生活。
你飞了三千英里,仅仅为了可以跟我有一个约会。
我没有你的视力。
我没看出你就是我要共度终生的人。
我把你请到京剧里,希望那震耳欲聋的中国锣鼓惊醒你,警告你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你站在教堂型的电影院的回廊里等我,树影婆娑,我看见了你,故意装作没看到,从你身边开车开过去。
我看到你的修长的身影,形只影单,突然让我想到了孤单的我自己。
我在远处停了车,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伸出了手,伸出了注定了我们一生的手--你的手是那么纤细修长,你的艺术家的手指,小心地查看新生婴儿的手指,查看孩子们的身体的手指。
我爱上了你的手臂!
我们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的伸出的手,细细地颤抖着,你的手,把我拉进梦想里,拉进我少女时代的梦想,你为我穿上了水晶鞋,我们的舞会开始了--在历经沧桑之后,我们开始了我们的迟到的舞会。
你是让人惊异的惊异!
多少苦难才可以使一个人成熟?
多少勇气才可以使人永远年青?
你谈及圣诞夜晚的死亡--那些无法活下去的时刻,你谈及春夏秋冬的野营,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狗, 躺在无边的星空下,与星空对话--他们是你的唯一的对话者。
你谈及你的困惑,你的忍让,你的屈从,你的绝望。
我想你是在谈论我,谈论我的一生,我的软弱,我对这个世界的一次次的轻信,我的从没说出的苦痛。
我轻轻地吻你的睫毛--你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最长的睫毛--你使我美丽和年青!
我的成熟的芬芳,我的迟来的美丽!
我从超级市场出来,我的十七岁的帅气的儿子,在公共场合故作不认识我的青年,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妈妈,你不知道你有多么漂亮,你站在那儿,我看到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妈妈,以后我要为你拍一个电影。
"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美丽过, 我知道这是你的光辉,你是让我美丽焕发的男人。
我是你的美丽的女人, 你的美丽的新娘。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首诗。
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读中文了,请你读这首诗,慢慢地读。
想念我们相遇的下午,翡冷翠的海滩,迷漫的大雾,我们好像是在月球上,无人的海滩变得神秘,恐怖,荒凉,不可思议,你拉住我的手,安慰着我。
你的平静的声音在空荡的海滩里神秘地回荡,好像天外的声音。
我记得你紧紧握住我的手,保证说我们一定会找到路。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紧紧的,我们找到了路,从迷漫的浓雾中,从那个下午。
2000.9.15
-
黄昏的后园,音乐与薄雾同升。
此刻,就我们俩人,在浅风细雨的冬里--雨津的冬天,雨水绵绵--我听着你的残存的浊重的呼吸生命舍我们而去。
而你守望这谁?
依恋着谁?
苦苦撑持到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老去的你的赛马永远奔驰在发黄的照片里你站在妻子身后,阳光刺痛了你的眼你眯着眼,冷冷地看着你看着谁?
后来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还是赛马。
你真的赛过马吗?
我以为爱是漫漫黑夜拥围着我们年轻时梦想的未来。
然而,有一天我不再怀着激情写作我关上门, 连梦也没有。
你那天穿着刚洗的白衬衫,阳光下你挺着胸,象刚当上班长的士兵你的头发又浓又密你亲你的女友的时候,阳光点着了密密的树林,每一片叶子都明亮起来每一片叶子都缓缓燃烧(这是想象还是我和我的爱人的故事?
)我就记不清了。
如今坐在静静的黄昏里你忆念往事吗?
你回想做爱后的惆怅吗?
听, 音乐停止了!
雾气更浓了。
后园的青草淹没在雨雾中我们的一生就过去了如你--孤独的缄默者守望着故事的结束。
1997.3.7
-
爱米丽迪肯森就在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房间写下了她的诗歌。
他们命名这个房间是爱米丽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白色调的,星星点点的小碎花撒在床上,飘在窗子的纱帘上,一切都婉约起来。
一张窄小的木质小桌是她写作的地方,桌子是那么小,摆不下我们的花瓶,上面是一排她的书,或有关她的书,她的画像,就从桌子上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进了她的房间,放下行李,就亲吻起来。
窗子是那么高,三面大窗把大海都请了进来,海风呼啸的黄昏,你在爱米丽的床上打着轻酣,你累了,你要再睡一觉,然后再继续……我躺在床上,躺在你的臂弯里,看着凝视着我们的爱米丽,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她的椭圆型向上仰起的脸,她的深凹的微抬的眼睛,在黄昏的光芒中,她的面容微微抖动--"一生,我为美而死。
"她说。
我点点头。
"我把自己给了他,拿了他,当作付的价钱。
生活庄严的合同,就这么正了名,就用这法子"我出声地笑了,爱米丽,我们俩是同谋的姐妹。
"他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客人……我们的做爱如此无限无尽,如此无尽无限,真的!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不到,爱米丽,你还真可以!
你不是一个老处女吗?
""怨谁啊?
怨梭子吗?
嗨,这令人迷惑不已的交织一起!
"爱米丽大声地叫了起来,我也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滚倒在床上,滚在你的身上,你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又把我揽在你怀里。
海风吹了进来--那么大的海风,把爱米丽的房间鼓涨,爱米丽的欲望,我的爱米丽,我不认识的爱米丽,你的窗子是那么高,夜晚的星星散落下来,照亮你的脸。
(以此诗纪念我们在爱米丽房间的美好时光。
)
-
时间的种子在我们的心中栽下一行行无以泯灭的痛伤。
而你,执傲地要改写生活,以为,这只是改写教科书。
重写一章,把青春的期待放在倒数第二页。
人到中年,离婚也是浪漫的一种。
我从此爱你不绝,好象新婚蜜月。
多年后我们注定会相聚。
夕阳残照在你的身后,你的薄灰发抹着耀眼的光芒,你的大眼睛里盈满穿不透的黑暗:
太迟了!
不但理解来得太迟了,连道歉也太迟了!
亲爱的,我的亲爱的,你的眼泪晶莹,你的泪珠大过眼睛:
以青春的名义,让我们以青春的名义我倾听你的喃喃碎语,倾听浪涛起伏,时间的种子在你我的轨道之外已长成森林,往昔的情话都已成废墟上热烈的青草,连我们头上的白云也流向远方。
亲爱的,我的亲爱的,我们就这样相望,耐心而无聊地等待:
这场热闹的悲喜歌剧的终曲。
1997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