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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树木更高大的无数烟突,我看它们是怪癖的钢骨的黑树林。
风和飞鸟都不敢贴近粗暴的烟囱,疯狂地喷吐出乌烟似的雾气,一团团乱云……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比牲畜还赤裸的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
我们来自穷苦僻远的乡镇,矿穴里象小野兽匍匐爬行,惨绿的安全灯下一条条弯脊背在挖掘,黑暗才是无尽长的时刻,阳光摒弃了我们在世界之外,很快,生活只会剩下一副枯瘦的骨骼。
呵,呜嘟嘟的挖煤机、锅炉,日夜不停地吞吃着钟点,火车吐口气昂头驰向天边,它们的歌都哭丧似的吓人,当妻子小孩们每次注视险恶的升降机把我们扔下,穿过比黑色河床更深的地层,这里:
没人相信,没人相信,地狱是在别处,或者很近。
我们一千,一万,十万个生命的挖掘者,供养着三个五个大肚皮战争贩子,他们还要剥削不停——直到煤气浸得我们眼丝出血,到死,一张淡黄的草纸想盖住因愤怒而张开的嘴唇。
清算他们的日子该到了!
听!
地下已经有了火种,深沉的矿穴底层,铁锤将响起雷霆的声音……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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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心那座灰色的监狱,死亡,鼓着盆大的腹,在暗屋里孕育。
进来,一个女犯牵着自己的小孩:
走过黑暗的甬道里跌入铁的栅栏,许多乌合前来的女犯们,突出阴暗的眼球,向你漠然险恶地注看——她们的脸,是怎样饥饿、狂暴,对着亡人突然嚎哭过,而现在连寂寞都没有。
墙角里你听见撕裂的呼喊:
黑暗监狱的看守人也不能用鞭打制止的;
可怜的女犯在流产,血泊中,世界是一个乞丐向你伸手,婴胎三个黑夜没有下来。
啊!
让罪恶象子宫一样割裂吧:
为了我们哭泣着的这个世界!
阴暗监狱的女烦们,没有一点别的声响,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
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死亡——还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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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你听见钟响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这个空间前前后后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虚构,看,一片薄光中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冈资本社会的光阴,撒下来,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生活以外谁支配每一座屋与屋,窗口与窗口,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时间,回应着那声钟的遗忘,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可卑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眼睛和心深处的希望,却不断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像水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许多次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也知道罪恶早早埋伏在那里,像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太阳并没有披谁夺去,却是一个冷酷无助的世界。
无穷的忍耐是火,在阴影的角落,在空屋中,在严霜的后面饥渴的经验告诉过大多的你我,而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曾经在每个不同的火苗上试验燃烧,大的火,强烈的火,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过来。
近五月的初梢日,石榴那般充溢的火红色,时间中就要裂开,然而不是现实中的现在。
二寒意中的南方四月中旬日,我走近一个内在黑暗的下关,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我只能纯洁由衷地指着时间,资本主义者的空虚的光阴在寸寸转移,颠栗,预感着必然的消失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田野中的青稞,稻,但没有麦啄鸟,农人躲避成熟的青色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季节中,更多人饥饿了……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见,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快乐的象征,从茅草的破隙间披风吹回来,陶缶里缺乏白盐,股晴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可怜的死,顷刻间款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中,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
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习绿色的回忆;
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为了永久永久不减的担负,满足长期战争的政府,隔离农人被用于一只老弯了的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走近有城门的县城外,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静静的土呵,并不空旷的地农人输出高梁那般红熟的血液流进去,流进去。
他们青蒜似的习惯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呵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完的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不敢走近地主们的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坐下,坐在洋芋田里,像一把犁,一只小犊牛,全然不知道的命运,封建奴隶们的技术,从过去的时间久久遗留在这里,在冰的火焰中,在年岁暗澹的白日光中又被雪的时间埋合在一起。
三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所有的终极,都该从一个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各自的坚定中决不逃避,无数条水都深沉流向海底,所有的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各种人民路线为了觅取,试探于一个斗争,我们将获致现实最深的惊喜。
四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一个眩眼的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火岩石的建筑物下面,成群的苦力手推着载重车,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使你惊讶干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路时忘记了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一个月亮和Neon Light(霓虹灯光)混合着的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名字,红罂栗似的丰采,多姿的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灰色兵舰桅线上;
躲闪着的星条旗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邦情调的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映着星期日的阳光,水池的闪光,一只鸟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霎那,花园门口拥挤的霎那;
缘色洋房的窗口细铁柱上的霎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灿亮,没有理解和一切幻象,消失你所有应该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火车站近旁,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痈,迫害,生命不是生命,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和糜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在“死的栏栅”后面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旁;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各种音乐的房屋,棱台与窗,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International church(国际教堂)的圣歌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狗,幻象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他们学习宽恕,遗忘,通过一切谎语,贪婪的手仍握着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他们最准备的金币,精致的商品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江海关的大钟的摆,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用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淆了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财富不是财富,占有不能长久,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五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地方,勿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力量,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一个个都市,迄至资本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冈。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六看哪,战争的风:
暴凤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种子,无数暴乱中的人民觉醒的霎那就要投向斗争。
我们经过它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嚼唇了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七斗争将高于一切意义,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过程里,残酷的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于一面人民底旗——八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土地;
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时间,人们虽还有着苦痛,而狂欢节的风要来的快乐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又常是将来;
包容了一致的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从这里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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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盲者的呼唤,引领他走向黑暗的夜如一个辽远无光的村落,微笑似的月光下没有一切支离残破,我只寻找那些属于不幸的奇幻的处所。
市街消失了白日的丑恶,路上的石头听我的歌声竖起它绊脚的耳朵,门扇后面的妇女来谛听命运,将来是一枚握得住的无花果吗!
在哪里坠落?
或者幸福如一束灿烂的花朵。
但亡命的夜行人只能给我冷冷的一瞥,他不能向我诉说什么,只从我这里汲取些远了的故乡的音乐。
忽现的死亡隐退了,未知的疑虑,灾祸,在三根发亮的弦上是一片旷野。
从他内心的黑暗听自我深长的喉管,震颤着祝福象一个人讲着饱经的忧患。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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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这样沉静,这样蓝,一朵洁白的花闪在秋光里很阴暗;
早晨,一个少女来湖边叹气,十六岁的影子比红宝石美丽。
青海省城有一个郡王,可怕的欲念,象他满腮浓黑的胡须,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
他的话语是难以改变的法律。
我看见他的兵丁像牛羊一样地豢养,抢掠了异域的珍宝跪在他座旁。
游牧人被他封建的城堡关起来,他要什么,仿佛伸手到自己的口袋。
秋天,少女象忧郁的夜花投入湖底,人们幽幽地指着湖面不散的雾气。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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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街,转向黎明一切的窗,开向白日声音起来又起来手臂举起又举起当黑夜掩起耳朵宣判别人,就在他背后时间吹起了审判的喇叭舞蛇的臂给印上了死的诅咒,蒙着耻辱的纹身人拖起了犁,淮南幽暗的黄昏列车翻转了身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
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岗哨,雾的光晕里有一幅永恒的图画,江水壮阔地向南方流去,渡头的腥红的阳光、树影间,背剑的复仇者兀然挺身,船桨拨起了沉默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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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
许多男人,深夜里低声哭泣。
许多温驯的女人,突然变成疯狂。
早晨,阴暗的垃圾堆旁,我将饿狗赶开,拾起新生的婴孩。
沉思里:
他们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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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风色的清新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一片光景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袅袅地上升,象远山的风烟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伐木人悄悄归去时间的拘束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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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象一只纯白的羊呀,你象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月光下你比牝羊更爱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
青春的头发上很快会盖满了秋霜,不欢乐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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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最亲切的人,一次离别,会划开两个人生;
在微明的曙色里,想象不出更远的疏淡的黄昏。
虽然你的影子闪在记忆的湖面,一棵树下我寻找你的声音,你的形象幻作过一朵夕阳里的云;
但云和树都向我宣告了异乡的陌生。
别离,寓言里一次短暂的死亡;
为什么时间,这茫茫的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渐渐遗忘,直流到再相见的泪水里……愿远方彼此的静默和同在时一样,象故乡的树守着门前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