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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会说几种语言,也善于茶桌上的絮谈,一慷慨,他会向你坦白他信仰什么,在半夜忏悔什么,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十八世纪的文雅与节制,女人与性,人与兽,时间与石雕,蜘蛛网,派别与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马厅的报告与地缘政治的社论。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什么?
    他暗中是吻还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关了的门背后有什么地图,什么山水的速写?
    突然间他停住了,惯做姿势的手悬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声……他看着你又越过你,一个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诱人的城市,千万个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听见撕裂的声音,剥光、刺透、燃烧的声音,震垮、压平、倒毁的声音,放弃和死亡的声音,所有时代和所有恐惧的声音,在斗室之内,他听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 他想望的不过是一个水彩盒,想画出寒江上的寂寞,然而让想象一渲染,又涂上了热烈的红绿。
    喜欢听教堂里管风琴的呜咽,想追寻那幽暗的高穹下彩玻璃的灿烂和甜蜜,却涌起了都市的烦腻。
    烦腻有动人的侧影,那样懒散,轻轻地一转,却像时装上的长裙,拖曳着诱惑的灰色沉重的是半夜雾里的脚步,走不到天明,垂着头,坐下在潮湿的台阶,想起曾经有过的春天。
    春天,哎,春天已不是大野的疾风,或者黑发下红白的人脸。
    四月的咳嗽最为痛苦,五月只带来绞刑似的忌妒。
    高热下,眼睛忽然可怕地明亮,像是一切在燃烧,像是一切在消耗,像是世界已经衰老。
  • 是这种桥头的凝神,面对着烟雾里的白水,听任身边千车万车过去,沉默地注视桥下的流水,是这种永恒的姿势给了萨特快乐和绝望?
    走路的个个是可敬的市民,各自盼望着开胃酒和打盹的下午。
    有一天凝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
    她矮小而苍白,他不断抽着烟,不说话,缓缓地走向码头边,苦难使他们慷慨地温柔。
    于是准备去做小妇人,投降给菜市和杂货店,开始有笑声,开始想锁门,买了桌灯和窗帘布,他却死在轮下。
    没有眼泪,只有孩子和肺病在身体里生长。
    也许得了救,她变成老驼背,头上包一块黑巾,去服侍一个交际花,看她在黑礼服上露出白胸膛,又随手挂上钻石的项链。
    你认为她看见了自己,或者猛然迎面了三十年前的他?
    她却只偎着小火炉,打盹如无记忆的猫。
    尸骨早已化泥,孩子长成了水手,肺上的洞也结了壳,只有这通往水边小小港尽头,又看见别人在桥头凝神。
  • 之一让我们扯乱头发,用冰冷的颊证明我们的瘦削,你的梳双辫的日子远了。
    让我们说:
    从前的眼睛,从前的腰身曾经是怎样的细。
    但是时间的把戏却使我们快乐:
    应该是流泪却换来秘密的欣喜。
    你,你是黄昏里太白的衣角,嬉笑着,却又有异样的缄默。
    我们已无需在树旁等候,无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别,我们并合,我们看各自眼里的笑。
    或者窘迫,我们上菜市去任受同样的欺凌。
    我们回来又同样地胜利——因为我们已经超越。
    之二今夜这野地惊吓了我。
    唯有爱情象它一样的奇美,一样的野蛮和原始。
    我要找着你,让你的身子温暖了我的。
    我们都不曾有太多的教养,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给围墙安全地拦住了。
    我们是河水,在长林茂草,在乱石里回旋。
    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你的,也是我的,泪水更多更快乐。
    我们任性而又骄傲,扬着头走过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
    然而我们的单纯却已受染,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尘土。
    之三我爱灭掉电灯,看烛光下你脸上的平静和寂寞,还有你的手势。
    那样要强,却又异样地羞。
    这是你的真实。
    我曾在所有的图书里看见你。
    幻觉更纯净,加了你胸膛的热,在我冷冷的饥饿里,安慰了我在尘土里失去的一切。
    但是我们都不愿走进这车马,看那些粗脖子的母亲们,争吵在菜市,或者高兴于多偷的洋芋。
    我们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和眼镜喝止了你,让我规矩,并且灰了心。
    你于是成了我的宗教。
    之四我们同要踏出这座门,但同时踌躇。
    顾虑如蛇。
    你抱了孩子无言地退回,而我逡巡在陈腐的比喻里。
    你的身体要粗要胖,而我也要带上眼睛,贴近了火炉,伤风又发脾气,在长长的下午拉住客人,逼他温我五十次的过去。
    但昨天我们还说海行和高山,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并坐,还说在所有的行人里,没有一个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
    存在只是一个假日,来的还远,去的却触目惊心地近。
    之五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却有伤感的恋恋,自古就是懦弱,忧郁却是一种颜色,你的唇红,我的粗俗的领带和谎。
    你看这些广告,灿烂而丰富,那些白漆的船和灯下的躺椅,还加上那妩媚的笑。
    于是我们听着黑人的音乐而起舞。
    烦腻是过分的敏感,那等于都市将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脸,用灯光照在大的窗里,让乞丐瞧。
    而我们坠入了陷阱。
    我们却又拍手,因为这片土地还是触鼻地臭,我们要过去,而这依附却永在。
    之六你以变化惊讶了我。
    你笑,你哭,你有转身的衣群曳地,你又穿了我的长裤在马头前拆着鞭子,或者系上围腰下厨房。
    但我的格式却只有一个。
    我永远分心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间,因为你的影子便是愚蠢的我。
    批评家,你读进了你自己!
    说红白的格子不衬出你的脸,说你的笑声不在灯下格外甜,说你的朋友们不叫我妒忌,说你要说的。
    我站起来,抚摸了丝样的黑发,将一朵想象的红花燃在你的鬓边。
    之七我的三分虚假完成了你的爱娇,完成了你的胜利。
    你却在生长和春秋的回旋里,张着痛苦的惊惧的眼。
    所有的给予和损失都过去了,而你恢复了痴情的笑。
    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长天和水,你转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
    所以最后的征服是我。
    我摔脱尘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
    因为我喜欢拉开衣服,露出白白的胸膛,让旷野的雨淋湿,淋成病或死亡。
    但我们又贪图这份新鲜,这无尽的欢欣。
    之八我们的爱情决不纯洁。
    天和地,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过后,就是那泥土的根。
    你如水的眼睛,我却是鱼,流入了你生物学的课本。
    但孩子并不算是惩罚。
    一种胜利,我们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闪了。
    过去的,要求的,交会在产床上,但拒绝了不朽,我们拥抱在烦腻里。
    为什么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不看我那皱眉的忧郁,我那踌躇?
    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无神的心。
    然而你做着山山水水的梦!
    让我们坐上马车,走出东郭的门,看无尽无尽的绿草,而流下眼泪。
王佐良 []

王佐良,1916年2月12日生,诗人、翻译家、教授、英国文学研究专家,浙江上虞人。1995年1月19日,于北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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