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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9年,十五岁的李清照与母亲、弟弟一起,离开原籍章丘明水(今山东济南),赴汴京(今河南开封)与父亲李格非团聚。自六岁起,父亲便在京城任太学正。京城让她大开眼界,然而对于故乡,她亦时时怀想,尤其是过去常常与女伴们划船嬉戏的荷花荡。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此乃李清照传世词作中被考证为最早的一首。十五岁的少女,一出手就很不凡。父亲李格非为“后苏门四学士”之一,母亲王氏为宰相之后,自幼善属文。生于书香门第,自然耳濡目染,然而她作为词人的天赋与生俱来。

从五代词到北宋词,一路读来,到李清照这里,顿觉眼前一亮,听到一种不同的声音:亲切、清新,不费力,不作态。

即使不用歌唱,数行长短句,亦足以唤起倾听。它捕捉到的时光,更能触动我们的心灵。在乡下长大的人,谁的童年没有一片荷花荡?

如何把往事写成歌词,首先需要提炼素材。《如梦令》短短六行,33个字,要把溪亭荡舟的回忆都写进去,不可能,也不必要。诗的写作既要打磨语言,更要锤炼内容。而易安此词,不论语言还是内容,似乎并没有“锤炼”的痕迹。

浑然天成,让这首词显得差不多没有“诗味”。完全散文的叙述,没有写景,亦无抒情,几笔白描而已。殊不知,这正是李清照锤炼的功夫。好诗并不需要文字充满诗味,以散文的句式锤炼出诗的内容,诗意更天然美味。或许这就是李清照词不会过时而永远葆鲜的一个原因。

此词很像一则日记,寥寥数句,记下了在溪亭日暮荡舟的回忆,即兴,丰富。写得很直接,深邃的记忆和即兴审美,被天衣无缝地融入了一首小令。正因没有刻意精致的打磨,语言本身的活力和对素材的原始直觉才得以保存。

词中叙述的情景也很有镜头感,可作微电影欣赏。溪亭日暮,残照丽天,开阔的画面弥漫落日的暖色调。几个少女划着小船,流连忘返。天色渐暗,她们回船,寻路而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少女的笑声,叫声,划船溅起的水声,响成一片。忽然,鸥鹭惊飞,鸣着叫着,布满苍茫的暮色。最后,所有的声、色、光、影,交织而成瞬间的永恒。

李清照来到汴京第二年,其父李格非除礼部员外郎。这一年,她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与荷花荡的天真烂漫不同,这首《如梦令》沁着淡淡的哀愁。青春韶华的哀愁,是一种莫名的惆怅,它缘于生命本身的欲望。杜丽娘的惊梦,林黛玉的葬花,皆源于此春愁。

只有心灵敏感的诗人,才会更细微地觉知世界的无常。此词中的卷帘人,若非出于故意,那么她便没有这样的敏感。她没有觉察到海棠花虽未凋谢,可一夜风雨之后,春天已经走远,世界已经绿肥红瘦。

对时间的觉察,对无常的观照,是诗人应有的心智,并非定要关乎一己之得失荣辱。世间万物,芸芸众生,彼此的命运皆互相映照。一个人可以荣华富贵,但仍然能感花瘦而伤逝,闻秋风而惊心。

海棠开时,春已过半。易安晨起,记起昨夜的雨疏风骤,惊觉春天快要结束,故有此一问。似乎一场醉酒,逝去的不止一个夜晚,如黄昏时一场急雨,便能把当天埋进从前。有时,一阵雨与一阵雨之间,也像隔了多年。

易安不仅有生命的敏感,更有文字的敏感。“绿肥红瘦”这个说法很新颖。北宋词中写春天走远的句子,如“小径红稀,芳郊绿遍”,“绿叶成阴子满枝”,都不及“绿肥红瘦”更妙。都从红与绿的变化上写,但多少易见,肥瘦难觉。雨后绿叶饱湛,红花遭摧,“肥”、“瘦”二字,十分传神。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丽人杂记”曰: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1101年,十七岁的李清照适东武(亦在山东)赵明诚。明诚时年二十岁,在汴京为太学生,其父赵挺之在朝廷任吏部侍郎。赵李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而且志同道合。

赵明诚最大的兴趣在金石学。李清照婚后,对丈夫所好全力支持。在晚年所撰《金石录后序》中,她回忆早年夫妇二人收藏古书字画的日子,虽财力窘迫却乐在其中:“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对于新婚生活,这首《减字木兰花》可作写照。不妨想象前两句的情景:一个普通的清晨,巷子里有人挑着担子卖花。丫鬟入报,买来一枝含苞欲放的花。宋代都市,清晨常有卖花担子,走街串巷,叫卖时令鲜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即是南宋杭州城的故事。清照此词“春”字用得极好,不仅避免了与上句“花”字的重复,且春比花更有意境,买来一枝花,春天就在这里了。

接下来几行,分别写赏花、簪花、比花。“泪染轻匀”,花上有薄薄的露水,“犹带”句写其鲜活之色。花带晓露,如美人脸上静静泪痕,分外动人。李后主词“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上片写花,下片“胭脂泪”,由花转到人。最后一句“徒要教郎比并看”,“徒要”二字值得玩味,无意之意,大有深意。

女词人是词人,也是女人。清照写闺房之乐,既有爱情中女人的妩媚可爱,又有个性的洒脱真率。女诗人写夫妻日常生活细节,《减字木兰花》可能是唯一的作品。

新婚不到一年,李格非被列入元佑党籍,旋即遣离京城。是年,赵挺之除尚书左丞。李清照给她的公公上诗求救,无果。第二年,赵明诚出仕,李清照却因父被迫离京。二人开始离居。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离居将近三年,清照两地往返,时返汴京,时归原籍。《醉花阴》写于第二年的重阳节,是清照寄给明诚的家书。这首词里倾诉的情感,有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味道:“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据元代伊士珍《琅环记》的记载,明诚得函,叹赏久之,欲作同调词以角高下。闭门谢客三日夜,得词五十阕,杂易安之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城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这段记载可信与否暂置勿论,至少李清照词见赏于元代是不争的事实。

比起上述词坛佚事,更可信的史料是赵明诚此年授鸿胪少卿,他的大哥存诚为卫尉卿、弟弟恩诚为秘书少监。全家父子数人身居要职,却没有向亲家伸出援手。清照献给赵挺之的诗,有句“炙手可热心可寒”,其失望可见一斑。

失望还不止于此。返汴京之后,她又别有了“长门”之怨。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长门”典出汉武帝金屋藏娇的陈皇后事。陈皇后失宠后,被打入长门宫。引此典故,清照含蓄流露出自己的孤寂。本来回汴京团聚,缘何孤寂?其中原因不便明说,但不难猜测,即离居期间,明诚已在京纳妾。她在词中没有、也不能抱怨,那将不被崇尚“后妃之德”的舆论所容,也不被所谓“哀而不伤”的“诗教”见赏。

但这个典故下手挺重,它还有一层暗示,即无子。陈皇后失宠的根本原因就是无子,种种或虚或实的罪名由此而起。清照与明诚结婚三年,亦未生子,且后来一直无嗣。想必这是明诚纳妾的一个原因。

此词下片真清照手笔。“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如此好黄昏,却重门紧闭,疏帘低垂。花影压到门上,淡月透过疏帘铺于地上,花影和淡月都来寻她,叫她不要辜负了良宵。

“二年三度”让人心酸。前两年春天已经辜负了,今年归来,却眼看着仍被荒废。最后的“着意过今春”,不过是无可奈何自我劝勉罢了。

不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归来也,着意过今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抑或“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诸如此类的清新好句,在易安词中俯拾即是。

任何写作都离不开语感,诗歌尤甚。如果语感独特,素材就会在诗中生成奇异、陌生化的效果。清照凭借她个人化的语感,似乎信手拈来地,将日常感受谱进一首首隽永的小令。清新的口语感,为她的词赋予特别的声音,将她和别的词人明显区别开来。

文人词的写作从五代到北宋,虽名家辈出,语言表达却渐成套路,陈陈相因日久生厌。柳永对词的语言和音乐风格上有很大的创新,但他大量使用的俗语和俚语,加之内容,被文人们鄙为“词语尘下”。李清照以她个人化的口语,刷新了“词”这类公共写作的诗歌语言,从而为词的写作注入了生命活力,也使得作为“诗余”的词获得了一种尖锐的直接性。

另外,作为一位女性词人,她以词写自身的生命体验,从而使“闺怨”这类被广泛写作的题材不再由男性作者全盘代言,因此她的写作还因“诚实”而具有了更高的道德感。

文学史即天才的历史。并非时代创造了天才,相反,天才创造了时代。我们对诗歌的记忆,也是对大师的记忆。大师们以其天赋,发明出新的诗歌语言,确立新的写作标准。他们之间未必因时间先后而有所继承。天才不是代表,更非典型。易安词独特的声音,前无古人,之后一千年,亦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