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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诗人,往往有“山中情结”。如南朝梁陶弘景答齐高帝所写“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样的雅致恬淡就引起了后人极大向往。韦应物也有一首诗,写的也是这一情结。

韦应物的一首诗,苏轼极其喜欢这首诗并且附和了一首。

下面先看韦应物的原文。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首是因为怀念一个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诗去。全椒是滁州的一个属县,这首诗大约是韦应物做滁州刺史时作的。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全诗从一“冷”字入手,郡斋,指官府斋舍。诗人枯坐官署,意绪无聊,自然而然想起了山中同样冷落孤单的道士来。修道之士,值得世人称道之处在于,和一般红尘中人相比,红尘中人像一匹负重的骆驼,不断往身上累加东西;道人却是不断往身下卸载东西,卸呀卸,直到最后剩下ー个赤条条的自己。世人累加,拥有了物质实体,失去了身心自由。道人卸下,却获得了身心自由。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诗人身为官场中人,是一匹尤为疲意的骆驼,一旦ー人独坐,静下心来念及生命意义,顺理成章想起了山中道士,也是自然。但一个人要想拥有完整的灵魂,毕竟是要付出艰苦代价的。生活的清冷、苦寒,也就在所难免。“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就是真实生活写照。“白石”,晋人葛洪《神仙传》记载个山中道人,“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道人攀岩涉涧,捡拾柴火,煮食白石,果腹疗饥,生活的苦寒冷清,不言而喻。

一边是红尘繁华,物质丰饶,心力疲意;一边是山中清冷,物质匮乏,心灵完满。如天平的两头砝码,就看你往哪头添加。一般人都是朝物质一头去,现实毕竟是现实。但诗人却会心说道“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我愿奉上一瓢酒来,在这风雨傍晚,给你以温暖抚慰,道出了由衷向往之情。但“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写出的却是失落和茫然,正值深秋,落叶满山,道人刚刚走过的足迹,旋即就被落叶覆盖,哪里找得着呢?

这首诗有着典型的韦应物五言诗的风格。历代以来,文学批评家都把这种风格用个“淡”字来概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闲淡。

这一种风格的诗,创始者是陶渊明。梁代的钟嵘作《诗品》品评汉魏以下许多诗人的作品,他对陶渊明的诗评论道:“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大意是说陶渊明的文体简净,没有多余的话。意求真、求古,文辞和兴趣都和婉惬当,我每次读他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叹赏他的素朴。

陶渊明身后,非但没有人继承他的诗风,反而盛行了极其浓艳庸俗的宫体诗。直到初唐的陈子昂、张九岭,才有意用陶渊明的风格来肃清宫体诗的流毒,跟着就出现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诸人,使当时的五言诗趋向于清淡一派,成为盛唐诗的一个特征。

韦应物受王、孟的影响极大,他跟着走这条创作道路,但是后来居上。他是越过了王、孟而直接继承陶渊明的,我们应当注意,为什么钟嵘说:他每次读陶渊明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可见诗的风格,并不仅是艺术表现手法的成果,还有作者的性格在内。

王、孟等人,只学到了陶渊明的艺术表现手法,他们的性格却远没有陶渊明的冲和旷达。他们的五言诗,多数是具有陶诗的态度仪表,而缺乏陶诗的精神。而韦应物淡于名利,对世情看得很透彻,不积极,但也不消极。他的生活态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诚恳。这些性格,都可以从他的诗中感觉到。他的文学风格,主要是产生于性格的流露,其次才是艺术手法的高妙。一个“身作里中横”的无赖少年,到中年以后,却一变而为淡泊高洁的诗人,韦应物一生的思想过程,可见是非常突出的。

也像陶渊明和杜甫一样,韦应物的诗,在当时却并不被重视。宋元以来,许多人都赞赏这首诗。对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两句,几乎公认为奇特之笔。洪迈说:“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容斋随笔》)沈德潜也说这两句是“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妙处不关语言意思。(《唐诗别裁》)这两个评语的观点是相同的,都以为这两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觉得很自然,不像是苦心思索出来的。

苏东坡极喜欢韦应物的诗,他有两首诗刻意模仿韦应物。其一首是在惠州时,读了韦应物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韵和了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这首诗用很大的气力来摹拟韦应物诗格,但是得到的评论却不佳。洪迈说,东坡天才,出语惊世,他的和陶渊明诗,可以和陶渊明并驾齐驱,但是和韦应物这首诗,却是比不上。洪迈没有指出,为什么比不上。

清人施补华的《岘傭说诗》作了解释:“《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这个分析,可以认为是中肯的。所谓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实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东坡诗中用“遥知”、“醉卧”、“不可见”、“本无迹”这些词语,都是竭力用描写手法来表现邓道士。这种句法,韦应物却不屑用。即此一端,东坡已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