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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们不会知道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而我们究竟会剩下什么
天路来兮双黄鹄,云上飞兮水上宿,抚翼和鸣整羽族。
不得已,忽分飞,家在玉京朝紫微,主人临水送将归。
悲笳嘹唳垂舞衣,宾欲散兮复相依。
几往返兮极浦,尚裴回兮落晖。
岸上火兮相迎,将夜入兮边城。
鞍马归兮佳人散,怅离忧兮独含情。
——王维《双黄鹄歌送别》
因为王维的诗,我们时常忽略了他其实也是一位文赋大家。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全才,诗写得好,画画得好,文章也写得酣畅淋漓,华美飘逸。
他的文章,有汉赋的大气和明艳,更有楚辞的飘逸秀雅,不像他的诗那样清静无为,却自有迷人之处。大家闺秀有她的风度,而小家碧玉也有她的娇俏。
这篇《双黄鹄歌送别》,写于他在凉州的时候,实际上,这是一篇思念家乡的作品人在外,特别是在遥远的异乡,总会有水土不服的时候,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适应凉州的气候和饮食,未尝不是艰难的事。
刚开始,还有浓厚的兴趣支撑着自己去尝试,可是在兴趣期过后,微微的倦怠自然就来了。这时候,他想起了远在长安的家,老迈的母亲和各自成家的弟妹,不知道家中的弟妹们,有没有照顾好母亲大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念这个远在他乡的兄长。
而母亲,是不是时常念叨起自己这远行的不孝子,时常记得他爱吃的菜肴,惦念他是不是穿好吃好睡好。离开家乡久了,总会时常惦记。经历了边塞风情的王维,开始思念家乡,他想要回去,然而官职在身,并不是他想要离开就可以离开的。
机会就是来得这样巧妙,不久之后,开元二十六年,就在王维出使塞外的一年之后,李林甫发现了河西地区的富饶,于是兼任了河西节度使,而原来的节度使崔希逸,则被改任为河南尹,王维跟着上司,从凉州折返,回到长安。
可是,以这种方式归来,并不是他所愿的,何况在回京之后不久,上司兼好友崔希逸就积郁成疾,郁郁而终了,为此,王维更加怅然了。
在长安的月下,他回忆起刚刚出使塞外时的情景,以及同崔希逸初遇的时节。他的上司,同样笃信佛教,甚至还让最心爱的女儿出了家。两人都是十分爱佛的人,这样两个人共事,自然觉得事事畅快,有知音之情,知己之谊。
崔希逸骤然之间的离世,让王维重新感受到了世事的无常和命运的诡。这一生,他才过了一半,可是他已经尝过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滋味,他不断地失去什么,又不断地拥有什么,然后又重新失去了。他悲愤过,痛恨过,伤心过,无奈过,可是这一切,在强大的命运面前,软弱得不堪一击。
因为害怕自己堕入红尘,于是干脆不要步入红尘;因为担忧自己会受伤害,所以干脆不再付出感情;因为害怕最终还是失去,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太多的患得患失,阻碍了感情的丰沛,也阻碍了人生的圆满。我们总是要不断地尝试,才会不断地得到,而不是因为害怕失去,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最终,凡事都是会同自己告别的。王维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依旧会勇敢地去承受,去爱,去恨,去相信,去经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付出了真心,也得到了真心的回报。
即使最终所有的一切都注定要失去,他也一如既往地真心真意地为所有送行。诚然,他总是在失去,可是这些失去,令他成为了一个更加成熟的男子,同样令他的人格内涵,更加丰富完善。他相信,既然有寒风凛冽,就必然会有春暖花开。
因为他是完美的,是圆满的,所以他才能写出那样好的诗,那样好的文章。大多数人,在说到王维时,总执着地专注于他的山水诗,仿佛他除了山水诗,就没有别的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
实际上却不然,写得一手好诗的作家通常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都是各体皆通的全才。而摩诘山水田园诗写得好,边塞诗也写得十分出众,如果只是瞩目于他的山水诗,未免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王维这一生,一共写了几十首边塞诗,可以说每一首都是精品,而与之相比,一直被称为边塞诗人的李颀却只有六首边塞诗流传,这样看来,王维似乎更有资格被称为边塞诗人,然而,摩诘是一个全面发展的诗人,人们更愿意将他称为山水诗人。
一般来说,摩诘的边塞诗可以被分为三类:一类是当年青春年少,不曾去过边塞时的想象作品,用历史上的故事或传说来抒发自己的志向,毕竟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一直都是古人所追求的;一类是在边疆生活之后,根据实际的生活创作出来的作品,这类作品就有理有据,格外充实;一类是在经验的基础上加上合理的想象,这样写出来的作品,不但真实,而且有种飞扬的韵味。可是不论是哪种类型的边塞诗,都是唐人边塞诗中的佳作。
曾几何时,盛传着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据说,在开元年间,有三位以写边塞诗而闻名天下的大诗人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冬日,相遇在一座旗亭之中,三人碰巧相见,亦是无限欢喜,于是温了酒,点了唱,诗酒为伴,不胜逍遥。
诗人总归风雅,于是酒过三巡之后,所谓的“诗家天子”王昌龄就说:“咱们三人不妨来个游戏,比比谁的诗是最有名的。”
高適微笑道:“如何比法?”
王昌龄答道:“反正外面的歌女不知道咱们的身份,不如就以歌女唱的曲为准,谁的诗被唱得最多,谁就胜出。”
第一曲,唱的是“寒雨连江夜入吴”,这是王昌龄的诗,他听完,面带得意之色,在自己的名字下画了一笔。
第二首,唱的是“开箧泪沾臆”,这是高適的诗。
第三首,是王昌龄的“奉帚平明金殿开”,如此下来,除了王之涣,另外两人都有得分。
于是王之涣不免焦急,望了望外头,忽然说道:“你们瞧,接下来要唱的那位歌女,我看她长得最漂亮,也最有书卷气,她一定会唱我的诗。”
王昌龄笑道:“若不是呢?”
王之涣便说:“若不是,那就算我输了。”
誓言一立,便铿锵有声。三人屏息静气,听着歌女缓缓开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果然是王之涣的诗。
这个故事,被后人称为“旗亭赌唱”,其实古人流传下来的典故,也未必真实可信。三位大诗人诚然风雅,歌女们唱的却未必都是他们的诗。毕竟盛唐出名的诗人太多,那是一个全民作诗的年代,就连青楼里的名妓,都会写上那么一两句,还能被收录进《全唐诗》里。
说不定,如果王维参加他们的游戏,胜出者就可能是他了。可是后人们编排故事总是没有道理,他们似乎觉得,像王维这样的人,就必然清心寡欲,决不会执着于功名利禄,不会执着于这些虚名,所以摩诘流传下来的故事,大多数是十分风雅清幽的。
且不说他的山水诗,他的边塞诗,就已经达到了一个美不胜收的境界。在很久之前,他就写过《从军行》《少年行》这样的作品。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
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尽系名王颈,归来献天子。
——王维《从军行》
那时的少年,血液里还流淌着沸腾的热血,渴望着上阵杀敌,建立赫赫的军功,归来时马蹄得意,春风萧萧。满街的行人里,有美丽的姑娘面带红晕,娇羞地望着自己,而那些年轻的小伙子,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说不尽的仰慕和钦佩。
至于那些腐朽却正直的老学究,他们会夸赞:看不出来这样清瘦的年轻人,居然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啊,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一定会有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整座长安城,整个大唐,会为自己这个名字而欢喜。
写下这首诗时,他不过十九岁,还年轻,还骄傲,还有所有青春者的通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踩在脚下,有种唾手可得的轻狂。轻狂,是所有年轻人的资格,一旦岁月迟暮,他们就不得不抽身而退,心渐渐沉淀,骄傲的双眸里,也渐渐染上沧桑的色彩。
翻开人生的某一页,我们会发现,原来那些曾令我们激动得无法自已的时刻,已经那样遥远,本来以为触手可及的昨日,其实是我们永远无法回去的时光,而每一个第二天,都是我们剩余生命里的第一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就在残忍的时光里渐渐老去,白了头,憔悴了容颜,伤了往事,最后的我们,仿佛只能拥抱那些我们曾骄傲执着过的记忆碎片。
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做些什么,而那些记忆,已经落满尘埃。不知道王维在翻阅自己以往的诗篇时,会是怎样的心境,是酸涩?是痛苦?是怅然?还是久久无法回神?
写下诗篇时的自己,确实是自己,可又已经不是此刻渐渐双鬓染霜的自己。他在长安的月下,忆起当年“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忆起“阴风悲枯桑,古塞多飞蓬”,那些壮烈的时刻,那些潇洒痴狂的人生,都是曾经的自己,却不再是此刻的自己。
清风吹过重山,飞鸟越过层云,没有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们不会知道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而我们究竟会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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